我一直没意识到这些事,因为我太无助了,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帮我的人,把他视为了救命稻草,哪还能计较这根草粗不粗呢?哪知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也怪我,我太恐慌了,获得一旦信息就恨不能感恩戴德,没有冷静地对他的工作和作用进行思考和评价。还有一点,我知道易续的不配合是律师无法进行工作的症结所在,我身为女朋友都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我们自己的责任更大。
现在我的头脑清晰了一些,我应该先自己想办法见到政府派给易续的那位律师,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聘用马律师。我能筹到的钱太有限了,万一政府委派的那位律师更需要活动费呢?万一那位律师比马律师更有想法、更有计划、更有说服力却不喜欢别的律师插手呢?到了要审时度势,要判断该不该改弦更张的时候了。
依然不能轻易地放弃马律师,只要易续需要他,就算他打了我左脸,我也要把右脸送上去。
我把双手放在看守所的围墙上,我翻过学校的墙,翻过公园的墙,翻过长沙的墙,翻过汉堡的墙,却不能翻这关住了易续的墙。
我想象着易续双手的温度。手渐渐感受到冰冷,甚至发抖,没过多久,已经开始麻木了。没有易续的温度,只有长沙冬天的零度。
“Hey,你怎么啦?”Soeren拍着我的肩膀问我。
“你知道易续是做什么工作的吗?”我问Soeren。
“不知道。”
“国际贸易,internationaltrading。”
“哦。”
”我也想做个国际贸易,把你跟我男朋友交换。”
“他在这里,我在那里?”他指指高墙里面说。
“或者还有一个方法,我刺你一刀好吗,保证只让你流血不让你丢命。”
他护着胸口,无辜地问:“为什么?”
“我想进去,想见易续,想看看他,想跟他说话,想问他有什么难处,想跟他一起想办法,想让他出来。”
“可是,男人和女人的房间不在同一个地方,你进去也见不到他!”
也对。
“你看过《肖申克的救赎》吗?”我思绪如泉涌,各种稀奇古怪地想法都跳到了我的太阳穴。
“什么?”
“TheShawshankRedemption。”
“你想?”他做着挖洞的动作。
“对!”
他急得跳脚,说:“可是,你如果去别人的男朋友的房间怎么办?”
怎么都不对!
我再次排队进入看守所,走到里面跟小毛说:“你能把我男朋友律师的联系方式给我吗?”
小毛皱着眉摇着头,大声嚷着:“出去出去!”,队伍中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瞟我。我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
初冬的马路上,难见到几个行人,只偶尔有车急行而过。Soeren在说着什么,我只听到风声。风声并不大,但很凉,吹在脸上,顺着脖颈往下,冷得脚心都颤抖。伤痛是最邪恶的恶魔,形影不离地跟着我。
手机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一个手机号,短信里说:他姓市,你今天和明天不能联系,我们俩这两天当班。被人发现了,要受处分的。看完删除。”
粉红色的霞光突然像烟花一样,把云层炸开来,放射出美丽的颜色。愿我心里的愿望也能跟这霞光一样,喷涌成真。
我给张衣打电话,我得带个人去她那儿借宿。她关机。
Soeren不想再去医院,他独自出发看湘绣去了。我到了医院后,张衣居然不在医院。
张恒礼还没醒。他昏倒得太突然,血透植瘘得五十天才能使用,腹透要十五天,当时情况危险,医生给他植了个临时瘘,一根管子从他的脖子里植入。他脖子肿了,像一根巨大的水泥柱,脸上像刷了一层灰,我从来没见过活人是这种颜色的。
同病房的病人在跟家属吵架,他们想喝水,家属依照医生嘱咐,不给水喝。
我和张恒礼他妈坐在张恒礼病床的两边,我心不在焉地翻着张衣留在那儿的一本书,书名都没注意是什么。他妈妈每次偷偷瞪我我都能抓个正着,我就直轰轰地瞪回去。谁怕谁?
到了晚上八点,我吃完晚饭有点儿晕饭,正打着瞌睡呢,突然梦里听到一个女人的一声尖叫,朦胧中看到张恒礼的妈妈倒在张恒礼的床上,被张恒礼的爸爸和几个护士火急火燎地抬出去了。等我稍作清醒,才发现,张恒礼半睁着眼睛看着我呢!
我一时说不出话。很快张恒礼的爸爸又冲回来了,爱怜地抚摸着张恒礼,说:“孩子,你终于醒了。”
张恒礼断断续续地说:“爸,别……别担心,我的HP顶顶的!”
“你说的什么胡话啰?”他爸爸问。
“就是……就是……”张恒礼疲惫地看着我。
“哦,他说他的生命值顶顶的!”我赶忙帮他解释,跟他墨迹了这么多年,总算是知道了几个游戏词汇缩写。
“嗯。”张恒礼投来赞赏的目光。
“叔叔你放心他会没事的,还有好多女人没来得及甩他呢!”
“是吗?”叔叔问。
“是啊!”张恒礼说。
叔叔笑笑,眼角的鱼尾纹爬了半张脸。
“妈妈怎么样了?”张恒礼担心地问。
“没事!”叔叔宽慰着他:“就是这几天没好好睡,低血糖。打瓶点滴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边欣慰地笑着边给张衣发短信。
一个小时不到,张衣就来了。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看到短信的。她来的时候,张恒礼又半梦半醒了。
失望的张衣对几近昏迷的张恒礼说:“你玩了那么多游戏,杀了那么多怪兽,当了那么多次英雄。那些都不是真的,做一次真的英雄吧,在这现实生活中,在2012年年底的这场疾病中,战胜病魔,救出自己,当一次真正的英雄!”
我打电话给Soeren,他却说他现在到了沙坪小镇,明天打算花一整天好好欣赏湘绣,所以今晚不想再来回跑,就想住在附近的一个快捷酒店里。
张衣说服张恒礼的爸爸照顾他妈妈,嘱咐他也好好休息。叔叔可能这两三天都没合眼,憔悴得很。
张衣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比叔叔的还难看。叔叔是两眼无神,腰挺不直,脸色有点儿发白。可是她呢,脸色除了白,还有点儿发青。她刚才给张恒礼擦脸的时候,我居然看到四五根白头发,明晃晃地挂在头顶,特别打眼。二十四岁的姑娘,家族里没有少年白发的基因,就这短短的几日光景,被急成了早生华发。我看得太不是滋味,总是撇过脸,不正眼看她。她头顶的白发,她脸上的包,和憔悴的身形,都让我不忍入眼。危难是划分名分的契机,陌生人抽身旁观,亲人献身奉骨。
张恒礼的新病房比之前的大,有六个病床。现在空了一个。我找到吴医生,让他跟护士打一下招呼,破个例,让我今晚也留下来。我告诉他,我更担心张衣。他在走廊上远远地看到呆坐在张恒礼病床前的张衣,答应了。
为了让张衣能睡会儿,我说我俩分前半夜和后半夜。我从10点照顾到凌晨3点,你从凌晨3点照顾到早上8点。我让她先睡,到了1点多,我悄悄取消了她手机上设置的闹钟,希望她能睡到自然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恒礼一次都不醒,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后来觉得冷,哆嗦了几下,刚准备坐起来,就听到张衣的声音。
“疼吗?”她问。
“不疼。”张恒礼的声音,两个字都说得颤颤巍巍。
“我弄点水给你喝好不好?”张衣又问她。
“好。”
接着是勺子碰杯子的声音,张衣在给他喂水喝。
“怎么啦?怕吗?我把台灯打亮一点儿?”
“不是。背……酸。”
“来,我来给你翻个身,给你按按好吗?”
“好。”
床摇晃了几下,接着我听到很细微的、按摩的声音。
我把头死死地埋在被子里,逼自己流泪就行了,不能哭出声来。
易续说,不问问句,是张衣抵抗现实和伤害的盔甲。因为这盔甲,她打工被炒鱿鱼、得罪同学、交不上新朋友、被张恒礼的历任女朋友讨厌;因为这盔甲,她孤单生活,没有人理解她,没有男人敢走近她,如果张恒礼不爱她,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就这样孤单一辈子。
我不记得上一次听她说问句是何年何月的事,但此刻,我清晰地听到她说:“疼吗?”“怕吗?”“好吗?”。
她穿了多少年的盔甲,为了张恒礼,脱下来了。这个女孩是一颗仙人掌,只对心爱的人开出娇媚柔雅的花。
过了会儿,张衣拍拍我,我假装是被她叫醒,打着哈欠捂着眼睛,头也不抬转身脱了棉衣爬到旁边床的被窝里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