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程，我的车载着死亡 童年的钥匙

女人通常会在老松树底下休息，张着嘴喘着气，眼睛还是首勾勾地望向家的方向。从婆家到娘家近十里地，女人要走上一个多小时。有一年暑假，我睡过午觉趴在窗户上看天上泼下来的雨，河里的水浑浊着载着涟漪往下游涌动，开始泥泞的路面飞溅起泥水。雨雾盖住了天地，远处的山跟黑色的云连成一片分不清楚。眼前的玻璃己经挂起水帘，视线也变得朦胧，混沌的雨景中一个身影在左右摇晃着向这边挪动，我知道是胖女人，因为只有傻子才不在这种天气预备雨伞或者找地方避雨。走到玻璃窗前，我看见她稀疏的短发紧贴着头皮，衣服粘着身体，鞋和裤腿沾满了泥，她有点瑟瑟发抖，脚步却没有半点犹豫。我有股出去送一把伞给她的冲动，却一动不动看着她步态蹒跚离去首到消失在雨雾中。我自小怯懦自卑，习惯于用全世界优点的总和来对抗自己，于是自卑的人会越陷越深。那个暑假我又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我惧怕她那邪魅的笑，耻于同伴对我的嘲讽。那点滴的同情心和可贵的勇气被怯懦牢牢地压住了！

土路的另一头是一个整天扬着白灰的滑石粉加工厂，加工厂背靠一座小山，山不大，或者说它仅是一个丘陵，我出生那年丘陵里挖出了滑石。一个月后，整个丘陵周边就被白色粉末笼罩起来，它周边的樱桃树苹果树都被披上了一层银装，远远望去像是一年西季都不曾融化的雪。附近的一条小河面上漂浮着油汪汪的一层白。太阳光照上去反射着刺眼的光。这便也成了我们得天独厚的资源，我们在那里可以轻松拾得很多摸上去滑溜溜的滑石，有白色的，有银灰色的，于是村里的墙上，小桥的水泥柱子上，电线杆上，家里水泥院子的地上都成了天赋异禀者的画板和“善于书写者”的发挥之处。我把拾得的白色、银灰色的滑石堆满院子的一个角落，我用它在院子地面上画跳房子的方格，用它验算数学题，把它磨成细腻的粉末涂在脏污的白球鞋上，球鞋立马洁白如新。而滑石粉的真正用途是作为化妆品、药品、纸、等化工的原料。自从发现了滑石矿，镇上的其它山头也时不时响起了隆隆的雷管爆破声，被劈开了的山脊露出白色的剖面，十里八村笼罩在白色的尘霾里。掏空的山体下面被注入河水，贪婪的人们一首挖到村子的正下方，于是村子开始塌陷，镇里又不得不紧急搬迁。矿井里又炸死了人，地下水又泛滥出来淹没了田地，喝的井里水出现了怪味。人们还在为争夺矿井开发权尔虞我诈，处心积虑地中饱私囊。

土路尽头的滑石矿挖出了宝石，我听到这个消息兴奋不己，我们在堆成山的滑石周围看到各种颜色晶莹剔透的小石头，紫色粉色绿色蓝色，它们反射着光芒，灼灼生辉。我们不停得往布兜里装，用箩筐往家里送，然而，宝石却用之不竭，每个人都满载而归，满地的宝石仍俯首皆是。我把院子角落里的滑石扔掉换成各种颜色的宝石，那时，我心想发财了，可以买我心意的任何东西。时隔多年后，我突然想起这些耀眼的小石头来，我却一块也找不到他们了，那么多石头都到哪里去了？我甚至去了滑石矿那去寻找，可是除了一片白色的粉末和裸露的褐色石头，我什么也没有找到。这绝对不是我的幻想，彩色宝石是那样真真切切的存在的，如今为什么会一齐消失得干干净净？我问我童年的伙伴：“你还记得滑石矿上的彩色石头吗？”他们全都露出疑惑的表情，以为我在开玩笑或者我脑子出了问题。“什么彩色石头？”是我脑子出了问题吗？绝对不是，是他们忘了，彩色石头绝对存在，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会一同消失，连同他们的记忆一同消失！

一次在随父亲去往另一个镇上探亲时，我在这个村里见到一位中年男子，第一眼望去我就愣住了，他的模样甚至表情都似曾相识，圆圆的身体上顶着圆圆的脑袋，脑袋上也尽是小小的圆。他的嘴微微张着，看到人发出呆滞的傻笑。我以为这是胖女人的兄弟，因为世

最后一程，我的车载着死亡童年的钥匙

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男女？我告诉父亲，我见过他姐姐，他姐弟俩都是傻子，真可怜！父亲笑着说，这是一种病，在娘胎里就得的病，得这种病的人长相相似。

胖女人是唐氏综合征患者，这是一种病，她的命运生了病，治不好的病。所以她不是傻子，我们也会生病，只是侥幸能够治好。于是对她的愧怍又让我跑去跟伙伴们解释，我说你们说的傻子不是傻子，是生病了，伙伴嘲讽我说，她不傻你却傻了！

二十年后，胖女人裹在黄色的遗体袋里，她二十多岁的儿子扬着纸钱为她祭吊。我开着依维柯往接收死亡的地方开去，当我把死者的身份证递给火葬场办事员并告知与我一同来的人是母子关系，办事员抬头打量着她儿子，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通过身份证看到死者是唐氏综合征的患者，而他要看看，唐氏综合征患者的儿子是什么样子！他的儿子一切正常。

火舌吞噬了命运之病，命运随之亦被治愈！与生俱来的樊笼终于被冲破，拖沓的脚步不再沉重，变得轻盈缥缈，随着烟雾浮游，眼神却依然坚定，向着来的方向。我送上了一束花圈代替了那年大雨瓢泼里的那把雨伞。我的童年被割裂开一道口子，那些记忆像暴雨过后的山洪一样迸发开来。我们都有病，最后那一刻都将被治愈，治愈得干干净净，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我们不要以一个有病的命运去嘲笑另一个有病的命运，因为归途都一样，或早或晚罢了。

一片大火灼烧了我们的自由之地，连同樱桃树苹果树，那些野枣山莓一同烧成了黑色的灰烬，火焰里九条无头蛇身弯曲伸张蠕动着拧在一起狂舞，古松树也开始燃烧最终化为灰烬，挂在树枝上的红绳载着火苗一同升向了天空首到看不见，土路变成了一条火龙伸向远方，一首烧到丘陵下的滑石矿场。熊熊火焰烧了三天三夜，首到把白色的滑石烧成了炭黑色。似雪的白色终于融化了，火热褪去，露出粉色绿色蓝色的小石头，在黑色的土里灼灼生辉，闪耀着生命的光芒。